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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

「不要忘了我,好嗎?」

 

好。

可是,你是誰?

 
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死後共飲孟婆湯。」

 

什麼意思?

 

「思君、念君、不見君……」

 

孟婆猛的回過神來。

 

「孟婆又在發呆啦。」白無常手持勾魂簿,大方的在孟婆旁坐下。

 

「喏,糖蓮子。」

 

孟婆伸手接過丟進嘴裡,「苦中一點甜。……老黑又勾了多少魂?」

 

「白平村發生瘟疫,共死了一百零三餘人。」白無常翻開簿子快速瀏覽了一遍。

 

「難怪今天沒有來?」

 

「不。」白無常慢條斯理的開口,「他去另一個地方勾魂了。」

 

孟婆興趣大增,「那你沒有跟著去?」

 

「因為我回來了啊。」黑無常勾著魂魄而來,將她推給孟婆。

 

「交接。」

 

「應先送至枉死城審理吧。」孟婆漫不經心的一暼,卻立刻定住了。

 

「等等。」這人,怎麼如此熟悉?

 

孟婆走近,眼神益發迷茫。

 

「思君、念君、不見君……」孟婆喃喃開口。

 

那魂魄抬起頭來,一臉迷惘。

 

「妳是誰?」

 

是啊,我是誰?

 

這一次,孟婆徹底懵了。

 

五、

其實孟婆一點也不老。

自她對這裡有記憶以來,她便維持在一個年歲大約十五、六歲的樣子,後面梳了個包頭。

這大概是自己一生中最美的樣子吧?她想。

 

孟婆的工作很簡單,那便是調製孟婆湯。

說真的,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。

她的疑惑很多。

卻從來沒有解開過。

 

那名長髮女子娉婷而立,眸中閃著哀愁。

 

「……也許妳所等之人,早已不在。」孟婆悄悄來到身後,輕輕開口,悠然嘆氣。

 

「不,我信他會記得的。」女子沒有轉身,只是語氣堅定。

 

「當初說好了,就不會忘記。」

 

「……我們約好了,十年。」沉默了一會,她開口。

 

「互等對方十年,若十年一過來沒等到對方,那麼……」女子閉上眼,而後笑了。

 

「就投胎吧。」

 

孟婆丟了一顆糖蓮子進嘴哩,然後拿了一顆給對方,閃著無比純真的笑容。

在她眼中,那笑容比哭還難看。

糖蓮子,苦中一點甜。

 

等待之苦中,會含著回憶的甜。

 

六、

寂寞讓人哭。

讓人無。

讓人苦。

讓人悟。

 

 

「我們那……很美的……」女子露出追思之情,頓著一字一句緩道而來。

 

「秋到,霜滿天,紅葉紛飛。」

 

而妳於廊上凝望。

 

「這,亦美。」彼岸花開,思念滿載。

 

「是。但美的傷人心神。」

 

盛滿思念的彼岸花,紅的刺目。

 

「……何苦執意要等他?」

 

女子搖搖頭。

 

「說好了。」

 

孟婆也搖了搖頭。

 

「不寂寞麼?」

 

「很寂寞的。」

 

「時光很複雜,而故事很簡單。」

 

女子頷首。

 

「然。妳呢?」臻首微偏,對上孟婆那迷茫的眼。

 

「興許我才是,被故事遺忘之人。」

 

苦笑。

 

她從不追尋什麼。

除了自己的過去。

 

「卻除人間一遭,其餘皆無要。」

 

「卻除己身之往事,我亦無所思。」

 

女子一怔,而後惘然。

 

「若心無所向,又豈知往哪?」孟婆淡然開口。

 

「因心無所向,故一切皆隨緣。」已然明悟,卻仍心有不甘。

 

莞爾一笑。

 

「走罷。」不再回答。

 

七、

「爹、爹……」

 

孟婆抬起頭,只見一個孩童邊走邊揩淚,茫然的教人心疼。

 

「怎麼了?」孟婆蹲下來與他齊高,微笑。

 

「我、跟娘走散了……」抽噎著,看來並不知道他已離世。

 

孟婆憫然。

 

盛了一碗湯予那孩童,柔聲勸慰:「喝下這碗湯就能見到你爹爹了。」

 

真耶?假耶?

皆無謂。

 

孩童順從的將湯喝下,變的一臉木然。

 

 

槍鳴不絕。

戰火連天。

人們血祭大地。

哀鴻遍野。

屍骸滿布。

血霧瀰漫天空。

 

「爹爹!」

 

「走!快走!」

 

一步三回頭,高大的偉岸背影一片模糊。

跑出去前欲轉身,卻被喝住。

 

「不准回頭!」

 

於是便死命的跑,只聽那低沉餘音道:「男子漢該頂天立地!」

 

震耳欲聾。

 

天地已然變色,興許無命可保全。

 

既此,又有天地可頂立否?

 

 

 

「娘,我想吃糖。」

 

「乖,娘現在沒錢,等長大再給你買可好?」

 

「好。」

 

那笑容如此燦然。

 

已然失去過往的孩童眼看就要過了奈何橋,孟婆一陣猶豫。

 

一過奈何橋,

可就真的無可奈何了。

 

一咬牙,孟婆給了那孩子一顆糖蓮子。

 

「……也算是,了你一個心願吧。」

 

孩子含著糖,臉上茫然不變,卻默默流下了淚。

 

「……好……甜……」

 

然後滿足的笑了。

 

孟婆目送小孩過橋,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。

 

你的願望那麼多,我卻只能給你一顆糖果。

望你下輩子能不經歷戰爭。

還有,

孟婆看著漸漸多起來的人。

願生者能夠安寧,死者能夠安息。

 

八、

「……孟婆之名,何來?」

 

孟婆瞅著她,「何來?來何。」

 

「我不知何來,但我知來何,生前。如此爾爾。」

 

「生前?非前生?」女子眼眸浮疑。

 

孟婆卻是一愣。

 

「……若有前前生,誰也不會知吧?」孟婆語氣游移。

 

為何自己會如此肯定是前世?

一切為謎,皆無解。

真相何時揭?

誰知?

孟婆定下心神。

 

「不談這個了……不如同我說說,你們的事?」

 

女子笑了笑,「郎騎竹馬來,遶床弄青梅,同居長干里……」

 

「兩小無嫌猜。」孟婆接續,「那,是兩情相悅或父母媒妁?」

 

女子一愣。

 

「皆有吧。」

 

孟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。

 

不論真假,自己都不會知道。

 

那又何必去在意呢?

 

九、

「世上英雄何其多,不過轉眼皆成空。」

 

孟婆向她投去一暼,失笑,「何來之慨歎?」

 

女子一笑,竟是有些風情萬種。「沒,突然想聽聽妳的看法?」

 

「……英雄豪傑豐功偉業,到頭來皆灰飛煙滅。」孟婆思量會,開口。

 

「終跟妳差不多吧。」

 

「然。」女子沉吟。「總覺得他們如此汲汲營營,何必?」

 

「人心貪,原本純然之念不知何時已染塵埃;人心窮,可一切都想追求。」

 

「……」兩人皆默然。

 

「這話題太沉重。……他人之功過,並非吾等可多說。」

 

孟婆輕笑,慵懶的瞄了女子一眼。「所以,妳想說什?」

 

「咦?」

 

「若不是,何必挑起這話題?」

 

「……若是到頭終成空,我還應不應執著?」

 

孟婆暗忖,「莫怪無法成佛乎……何等強烈的執念?」而後卻又轉念,「不過若非此女情癡,恐怕早消逝在這芸芸眾生中了。孰好孰壞?誰知。」

 

「妳快樂麼?」

 

「咦?」

 

「妳幸福麼?」

 

「等待這麼久,妳認為值得嗎?」孟婆的言詞犀利了起來,這麼等下去真會有結果嗎?妳能放棄嗎?若是到頭終成空,妳能接受麼?不會崩潰麼?既此……別再傻了吧。

 

猛然垂頭,孟婆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難。

 

我是怎麼了?

她不解。

 

孟婆平復了呼吸,抬頭一笑。

 

「若是不幸福、不快樂,就放手吧。」

 

「但……我是否能放下?是否會甘心?」

 

「……若看不開、放不下,就痛苦吧。」

地獄道或修羅道,也不過二擇一罷了。

十、

「妳忘了我嗎?」

 

我……

 

「為什麼?」

 

可是,妳究竟是誰?

 

「我們曾經說好的……」

 

「我們到底說好了什麼?」

 

「妳怎麼了?」完全陌生的聲音,孟婆驚醒。

 

那女子瞅著她,「妳還好嗎?」

 

「……大概。」

 

見孟婆不願多談,她將目光調向彼岸花海。

 

「妳失去了什麼?」

 

「沒有。」孟婆抿唇,「我不過是被遺忘罷了。」

 

「不去找尋?」

 

「若行。」

 

「若妳肯。」

 

「……我也放不下啊……」孟婆苦笑。「不就跟妳一樣麼?」

 

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,也不明白她在這裡做什麼,但,她也執著自己的念。

即使,她已忘卻。

曾經的刻骨銘心,在時間的沖刷下,不過一縷雲煙,徒留那深烙於魂的感覺,讓人迷醉,卻永尋不回。

殤。

孟婆突然感到無力,強烈的要將她吞沒。

前路漫漫,可真有看見盡頭的一天?

黑夜迷茫,可光明是否會再出現在自己面前?

能否給我一個答案?

若它是罪,亦無悔。

 

十一、

她忘了許多事。

但她的身體卻還記得。

糖蓮子,苦中一點甜。

究竟是苦味多,還是甜味多?

自己竟然不知道,她自嘲。

吃的是糖,劃過喉嚨卻緊縮。

口中滿滿的,都是澀。

 

「妳似乎很喜歡糖蓮子,」

 

咕嘟",糖蓮子滑落。

 

「為什麼呢?」

 

「包裹著糖衣的,不一定是糖。」

 

「明明就叫糖蓮子,為什麼會是苦的呢?」

 

「……我不懂,有話還請直言?」

 

「不,沒什麼。」孟婆咧嘴一笑,「就當是我這老婆子偶發的牢騷吧。」

 

就算她想說,也說不出口。

女子還有回憶可憑依,她連過去也失去。

要說什麼?能說什麼呢?

糖蓮子的澀,不知道什麼時候蔓到了心上。

 

十二、

有時連她也想自問,究竟是為了什麼執著?

早喝了那碗湯水過那橋,往事不過一粒塵埃,無從思量起。

為何放不下?

難道還在乎他的一句話?

把玩著自己的髮,女子無意識的看著孟婆遞出一碗又一晚的湯。

若是孟婆湯真能讓人忘卻憂傷,那她為何不喝下?

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教人心酸?

興許自己不去投胎已不是因為他?

……也有可能是在轉移自己的期待吧。她自嘲。

若是十年後才發覺那是場夢,自己才不會心痛。

 

「在想什麼?」孟婆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。

 

「沒,沒有。」她微微一笑。

 

「妳啊……」孟婆嘆了口氣,「早點放下過去吧。」

 

「對於已死之人,回憶是不必存在的,為何妳就是放不開?」

 

「妳不也是放不開?否則當初也不會要我等待。」她俏皮一笑,而後斂下面容。

 

「畢竟,我們都曾是人類啊。」

 

我們都在苦苦追尋,那已然消逝的過去。

明知無望,卻是不肯相信,總要頭破血流,才會恍然大悟。

既是回憶,就回不去。

 

十三、

「冬梅綻放,一如妳初妝,高雅幽靜,悄然在我心中落根。」

 

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不知妳可願給我機會?」

 

終究是被他的甜言蜜語惑了心、攝了神,卻沒想到成親後迎來的是滿室虛無。

房外種滿了植栽,而她只會在每年冬梅落地時才會見到自己的夫君,挺立於滿園冬梅下,靜靜的對自己笑著。

 

那情景,竟是這樣眼熟。

孟婆思忖。

自己是否曾如那男子一般傲立冬梅中,只為瞧紅顏一笑?亦或自己如那女子般日盼望夜翹首,只為等夫君共枕眠?

迷惘著目送女子過橋,孟婆的目光逐漸深沉了起來。

 

「那女子,挺美的。」

 

孟婆朝自己身旁的人頭去一瞥,「不管死時有多難看,靈魂意識總會將自己留在最美的那刻。」

 

「是麼……」女子輕喃。

 

「怎麼?妳認識?」

 

女子搖了搖頭,「不。」

 

看了若有所思的女子一眼,孟婆沒再多說什麼。

每個人心中都有別人觸不到的角落,愈想接近,便會離的愈遠,宛如手中的沙。

 

十四、

「生意失敗了,我現在走投無路……」

 

「與我何干?自你生意失敗後,咱便什麼干係也沒有了。」

 

「岳父……」

 

「你在叫誰?杜總管,送客。」

 

一名中年男子自陰暗處現出,「您請。」

 

「岳父!」他跪了下來,「請您幫幫我,若今天還不了那十萬兩,我──」

 

「杜總管!」

 

在他被拉出去時,他對上了妻子的眼,冷漠、殘酷。

心一驚,而後嘆息。

那事兒,她終究知道了。

就在怔神的當兒,他被狠狠丟出,面前的門迅速關閉,他回過神來,狼狽的離開。

一個男人,兩個妻子。

當年年輕氣盛的他拋下結髮妻與尚年幼的孩子娶進尚書府的千金,沒人知道他曾有另個妻子。

在他風光的當了兩年的姑爺後,究竟是紙包不住火。

盛怒的尚書大人給了他一筆銀兩,說他若能賺回十倍便不予計較,否則身敗名裂。

而他,終是敗了。

尚書派人去騙取他的錢財,而他竟會傻的相信!真不是當商人的料。

他落魄頹唐的走著,卻遇上那曾被拋下的妻,只見她笑得溫和,邀他回家。

然後,結束晚餐上床就寢後,他便徹底的失去了意識。

再次醒來,已在這裡。

在這開滿紅花的彼岸。

孟婆嘆了口氣。

追求功名利祿,真有這麼重要嗎?

生不帶去,死不帶來。孟婆看著面前可憐的男人,終是無法連憫他。

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。

今之局面為自己所招,怪不得別人。

死而無憾,已經該感謝了。

想要東山再起?

輪迴去吧。

 

十五、

他看著妻兒,竟是感到陌生。

我不曾好好看過他們嗎?

 

「夫君,我和嘯兒會等你的,請、一定要回來。」

 

「……」他沒有說話,心裡明白,自己不一定回的來。

 

默默的,他轉身。「若是找到了好人家,就……嘯兒拜託妳了。」

 

而後,離去。

 

「娘,爹爹要去哪兒啊?」小小的手牽著娘親搖啊搖,一臉天真無邪。

 

「爹爹啊,要去保護娘和嘯兒和村裡人的家園。」

 

「爹爹是英雄嗎?」

 

「嗯?……摁,是英雄哦。」

 

英……雄?他勾起嘴角,苦笑。

 

 

「如今,敵人已侵占了我們的家園!現在!正是我們反擊的時候!拿起武器吧,同胞們!勇猛迎敵!」

 

他看著那宛如爛鐵一般的刀劍……憑這個?

 

「吾等是勇猛的先鋒隊!用自己的鮮血為同胞們開路,殺入敵陣!」

 

他拿起武器,隨著他人殺入敵陣。

一個、兩個、三個……

十個、二十個、三十個……

每當他筋疲力盡時,那身影總會闖入腦中──

 

「我和嘯兒會等你的……」

 

會麼?在自己說了那句話後,還會麼?

……就算不會,也是活該。

孟婆神情複雜,看著那已然遠去的背影,竟感到一股蕭瑟落寞。

他最終……終是回不去了。

他的妻,他的兒呢?

孟婆突地升起探究情緒。

自己這是怎麼著?她略略的搖了搖頭。

果然跟她相處久了,不知不覺中沾染了一絲陽氣嗎?

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,孟婆苦笑。

 

十六、

「娘,爹爹何時回來?」

 

「娘也不知道呢,不過爹爹一定會在某處為嘯兒努力的。」

 

日復一日,漸漸地孩子長大,漸漸地在他口中再沒問過父親的事。

 

「爹保護我們,我保護娘。」十三、四歲的他信誓旦旦,而她總是微笑不語。

 

你的兒呀,長大成熟了。

年復一年,不能停止思念,思念著從前,那平淡而快樂的時間。

說過了會等,就會等。

即使等到的是一副枯骨,也無悔。

那是我自己的選擇。

她的身子日漸虛弱,慢慢的再也看不見了。

 

「娘……」

 

「嘯兒,人活著不求出人頭地,但要能鼎天立地;不求大富大貴,但求問心無愧。娘這麼說,懂麼?」

 

「懂……」

 

「娘也跟爹一樣,要丟下嘯兒了嗎?」他的聲音哽咽。

 

「……嘯兒別哭。生死有命,莫要傷心。」

 

「可是……」

 

「嘯兒不見娘,但娘望嘯兒。娘會跟爹爹一樣,在某處看著嘯兒長大。」

 

「嘯兒須知,嘯兒不是孤單一人的。」

 

「娘會陪著嘯兒………」

 

孟婆收起湯碗,不發一語。

自己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,關於嘯兒這個名字?

似乎……在那很久很久以前,有個漂浮的魂魄,低頭來向自己訴說,自己曾經有過的愛恨情仇。

不過……那大概是很久前的事了吧。

 

「咋了?」

 

「沒。只是突然感到人類,真是……」

 

女子但笑而不語。她們都明白,未出口的話不是不說,而是說不出口。

也許很快的,她也將迎來尾聲。

 

屆時,又只賸自己了呢。

 

十七、

「哪,喝下孟婆湯後是什麼感覺?」

 

孟婆思考了很久,輕輕的搖了搖頭。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不過,大概像是睡著了吧?」

「無夢無悲喜,一覺到天明。」

 

「是麼?」

 

「要不,妳喝?」孟婆對上她的眼,難得一見的促狹。

 

「才不要。」女子輕笑,閃過孟婆遞湯的手。

 

她們嬉鬧,直到疲累。

自己已經,很久沒這麼愉快過了。

曾經有過的快樂,是什麼時候?

 

「如果能夠一直這樣,該有多好呢?」

 

孟婆恍惚。

誰說過的話?

誰被誰遺忘了?

直到一切分崩離析,才發現原來本就遙不可及。

 

「假若,可以不分離……」語氣惆悵,那情緒模糊了面容。

 

有些什麼,呼之欲出。

女子看著孟婆那迷茫近乎絕望的臉,心刺痛了一下。

 

有些什麼,被遺忘了。

我,在這裡做什?

 

「假若汝遺失了初衷,便等同汝迷失了自我。」

 

有些什麼,正在改變。

到底是些什麼?

 

「假若,時間不前行……」

假若,假若……一切為假,皆無真。

 

十八、

男子看著面前的女子,風姿綽約。

 

「相逢即是有緣,姑娘有意于我府中一坐否?」

 

「不過萍水相逢,泛泛之交,公子不必客氣。」

 

「天涯若比鄰,姑娘可別如此生疏。」

 

司馬昭之心。

男子伸手,女子輕移蓮步,以帕掩口,秀眉微蹙,「還請公子自重。」

 

男子一愣,知自己究竟太過唐突,訕笑一聲,將手收回。

 

「若有緣,會再相見。」女子轉身,不再回頭。

 

過了幾個月,男子成了親。

卻是益發思念女子。

那新婦,他終究沒去探過,寧願流連在花街柳巷,也不願回房看看自己的妻。

 

「少爺,夫人病了。」

 

「吩咐大夫看病去。」

 

「大夫看過了,可夫人還是難受。」

 

「那就換個。」

 

「可……」

 

「行了下去吧,要什都去帳房支帳,別來煩我!」

 

「……奴婢告退。」

 

而後,他再沒見過他的妻。

 

「……兒啊。」

 

「什麼?」

 

「你不喜歡你的妻?」

 

「沒這回事。」

 

「可你從來不見她。」

 

「……娘,我很忙。若您只說這事,那孩兒就先回房了。」

 

「去看看她吧。」

 

男子抿唇,不點頭。

 

「身為人家的丈夫,不盡責也就罷了,替她上炷香總行吧?」

 

男子一愣,「什麼?」

 

「孽啊,是我們陳家虧的她……」老婦嘆了口氣,拄著杖慢慢離去。

 

男子走向後房,只見幾名奴婢流著淚,燒著冥紙。

他越過她們,進入廳堂,音容宛在四字映入他的眼。

往前踏幾步,他瞧見了她的顏。

竟是那名女子!

 

「若有緣,會再相見。」女子的話響起,敲進他的耳。

 

真是諷刺。

他燃了一炷香,木然的拜了幾拜。

 

「少爺。」外頭的奴婢見了他,一個個躬身。

 

「為何,不說?」

 

「少爺說了,別去煩您。」

 

「……」踉蹌了幾步,狼狽的離開。

 

問世間情為何物?直教人生死相許。

 

孟婆嘆氣。

 

「是有緣無分比較好,還是有份無緣比較好?」女子在某天,突然這麼問。

 

她想到了什麼嗎?孟婆看著她,沒說什麼。

 

「喏,哪個好?」

 

盯著她的顏,孟婆失笑。怎會這麼問?「都不好。」

 

「有緣無份空淒涼,有份無緣暗自傷。」

 

故,皆差矣。

 

十九、

那天,孟婆見到了她的笑。

她看著那前來投胎之人緩緩的經過女子,立於奈何橋畔,一臉的茫然突然讓孟婆打了個顫。

……原來生命是如此的輕,曾經用它所許下的誓言,會隨時間悄悄湮滅。

 

「原來我以為……原來只是曾經……」女子站在他身後,慢慢的、輕輕的開口。

 

「……」孟婆少見的嚴肅了臉,她不會開口、亦無法插手,即使迎來的會是末日,她也只能看著終焉。

 

「原來我以為我會很在意,原來諾言對你而言如此的輕,原來在我還癡傻的認為一切都沒有變時!……原來什麼都變了……」然後女子將手覆上他的背,輕巧的施力讓他往前進了一步,孟婆遞上一碗湯。

 

男子接過,仰頭飲下。

回憶如跑馬,迅速的掠過孟婆的腦海,消失在奈何橋下滋養著彼岸花,孟婆突然發現眼角有點濕潤,她用手抹了一下,水……?

男子過了奈何橋,隱沒在彼岸的霧端。

 

「他……」孟婆開口,卻在看見女子的的笑容後戛然而止。

 

一個釋然的笑。

那瞬間,孟婆已了然。

女子的身體逐漸化成無數光點,慢慢的飄散。

 

「與妳相處,令人舒服……謝謝。」

 

「與妳共談,使人愉快……若言謝,也該我。」

 

孟婆淺笑,為她別離。

 

二十、

沒有時間沖不掉的東西。

每當孟婆又送走了一個魂魄,又再無聊發呆時,總會勾起那段時間的回憶,就算面貌已模糊,但話語卻是如此清晰,就在這個時候,孟婆會如此感慨。

不知多久之後,連這些視若珍寶的對話,也會被時間掩上一層沙,然後逐漸埋藏在深處。

 

「孟婆又再發呆啦?」熟悉的聲調將孟婆走遠的心神拉回,只見白無常掛著孟婆熟悉的嬉笑望著她。

 

而黑無常站在白無常身後,勾著一抹輕淺的笑。

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吧。

孟婆微笑了一下,也許他們是她目前所不會忘的吧。

若是他們一直持續出現在眼前。

 

「好吧,我是來辦事的。」白無常手一揮,「越沙村被戰爭洗禮,共死五百三十餘人,請清查。」

 

魂魄魚貫而入。

 

「走吧。」黑無常轉身,「還有別的魂要勾。」

 

白無常也跟著離開,卻又突然轉身,丟給孟婆一包糖。

 

「喏,妳托的。」

 

孟婆接過,拿起一顆放入口中。

……好甜。

曾經自己所喜歡的,似乎是帶點苦味的糖果?

……是什麼?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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