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 

在杭州的某條小巷中有間古董店,相傳不論何種古物皆可典當,其價之高,讓所有人相逕走告,可一旦在那將東西當出後,典當之人則永不可將之贖回。曾有人試著把自己當出的東西偷回,卻在隔天天亮被人發現渾身是血倒在店門前,且四肢皆廢不可醫也,殺雞儆猴,這間店的主人在暗示所有人自己並不是吃素的。雖然如此,但前往典當之人仍是趨之若鶩──當自己缺錢時,哪還能容自己多想些什麼?能求個溫飽即得感謝皇恩浩蕩了。

 

    「少爺,您預定的那只古花瓶今已從江南送至。」青煙裊裊中,一名夥計敲響了門,恭敬有禮的開口。

    「嗯。」那名少爺背對著門,叫人瞧不見他的容貌,只聽他說:「帶進來給我吧。」略微低沉的淡淡語氣沒有表情,那夥計應了聲後小心翼翼的將花瓶給搬進去。

    「就放那兒吧,你可以下去了。」

    「是。」輕輕的將花瓶放下,夥計退了下去。

    坐在門內的人起身把花瓶拿起放到桌上,而後撫上瓶身,細柔而緩慢的描繪瓶身上並沒有因時間而褪色的花紋。驀的,一個身影逐漸顯現。

    她有著陶瓷般精美的面容,一頭如瀑的黑色長髮傾瀉而下,柳眉如黛,雙眸似星,當中隱含萬千情緒;朱唇不點自紅,微啟的唇中可窺見藏於內裡的潔白皓齒,瓜子般的臉更襯著她的容貌愈發姣好。她沉靜的看著那名少爺,靜默一如千年來。

    他的臉上帶痴,終是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,由衷的稱讚道:「妳很美。」

    聽見這話,她朱唇微揚,顯得益發迷人。她輕柔的開口:「你亦是。」嗓音清脆若能穿透人心,卻又虛無飄渺的似不存在。

    他微微一笑,轉身摸上一旁色彩艷麗的陶製彩馬,說:「每個東西都有自己的靈魂,不論真貨也好,贗品也罷。有的靈魂打一開始便清醒著,可有的卻是會沉睡直至有人挖掘。」他輕笑,撫著陶馬的手漫不經心,接續下去:「不過卻也有,終其它的一生但完全不曾清醒過的魂魄,一直到它破碎為止。……妳要不要猜猜,這匹馬清醒了沒?」

    她沉默著不回話,他瞧見她的面無表情,低低的笑。

    「當我在江南的攤商中看見妳時,就決定了妳是我的。」他盯著她的眼,定定的說。

    「不。」她回看著他,眼眸澄澈,一字一句鏗鏘冷然:「我不屬於任何人。也許現在我屬於你,但百年之後你骨骸消散,我不又會繼續輪轉?」說到後面她的語氣變得極輕極淡,也透著一絲苦澀。

    不答話隱去笑容,那人默然。不甘,卻是事實。

    「所有人都會死亡,沒有人能長存於世。」恢復語氣,她不鹹不淡的結束話題,為他們的第一次談話劃下句點。

 

    時至入秋。

    涼爽的午後陽光灑滿庭院,院中錯落有致的擺滿植栽,半枯的葉不進添了絲詩意還增了點秋意,商風徐徐吹起,而他坐在書房臨摹宋款。

    在尾端立名後他擱筆,卻也不急著起身,就這樣盯著遠處凝思。沉思後淡然開口:「你說,人在死去後所留下的不過如此,有些甚至在時間之流下隱姓埋名,後世的人也就只知道這東西曾經存在過,卻不曉它的意義,那麼這些人又為何努力?」

    「不為後世,不為留名。他們為了他們自認要努力的東西而去。」

    「即使為此被誤解的面目全非……?」他輕喃,而後話鋒一轉:「跟著我妳可曾後悔?」幽深的雙眸緊盯著她,不肯漏了她任何反應。但,若她說後悔呢?心竟像卡著一塊東西似的,梗得令人難受。

    「從未想過何來後悔之說?」她避重就輕的回答。

    「是麼……」他亦不強求,只道:「那,妳可會陪著我直到死矣?」

    她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 『若這是你的希望,若我可以,我想我會。』

 

    兩、三年轉眼即逝。

    而他,成了親。

    她在他成親當天感到寂寞。

    寂寞?沒事,幾千年來不都是這麼熬來的?她笑笑。進房斟茶的婢女不慎將茶水濺上瓶身,水滴沿瓶身滑落,似在為她流淚,沉靜而透澈。

    滿室的大紅幛子卻襯出道不盡的孤寂。

    「我差不多該離開了。」輕聲的,她後來朝他開口。

    「……留下可否?」他望著她,眼中帶著懇求、急迫,以及一股說不清的炙熱。

    別過頭,她迴避著他燙人的視線:「為何?這裡似乎不再有讓我留戀的理由。你已成親,以前同我說的事已有人可聽,解不了的惑也有人為你分憂,既你夫人以替代了我,那我又何必留下?」

    「為我!」他激動開口,而後冷靜:「可行?陪我……直至死矣?」

    「……好。」沉默後的她粲然一笑,那笑竟顯輕靈。她的目光移向窗邊,忍住不洩漏一絲猶疑,卻忍不住輕聲嘆息,就算──她的落寞隱藏於眼簾之後,而屋外,月光皎潔。

 

    案上牡丹生動莫名,好像正等著誰將它摘採而去,有的則含苞待放,正靜待適當時機,似隨時皆可綻放芳華。

    「畫美。」她含笑讚道。

    「配妳亦美。」他也笑,笑中帶著七分認真、三分輕佻,他拿起畫與她比對,道:「當真賞心悅目也。」

    「讚畫?抑讚我?」她如鈴般的笑似水流過他心間,他的眼神逐漸迷茫,而他更是感到心窩發燙。

    「有時真不知妳是人還是妖,再再的魅惑我的心神……」他的眼眸轉深,聲音也略微闇啞起來。

    她斂起染上唇畔的笑意,說:「我不過是一只花瓶罷了。」而後垂下眼眸,叫人看不透她的想法:「況且能見著我的不也只有你一人麼?」冷然的語調刺得他心尖犯疼。

    「我想我是愛上了妳?不論妳的……身份?」他試探性的開口,彷彿想知道他在她心中佔有多少空間。

    「不。」她的語氣如舊,說:「你不過是為藝品癡狂,這不叫愛。」隨後她再次輕笑起來,道:「何況我不過是只花瓶,花瓶是沒有心的。」

    「我──」他急急張口,卻被敲門聲打斷,而她在那時所說的話也隨著一聲「相公──」消散在空氣中,再不存在。

 

    這天清晨,他是被物品敲碎聲給驚醒的。

    「怎麼了?」他的嗓音帶著初醒時的沙啞,當中透著幾縷慌張。

    「相公,我、妾、妾身方纔摔碎了一只瓶子,妾身絕非有意的!」他從未正眼看過的妻一臉驚惶,有如受驚的白兔般,看起來楚楚可憐,卻仍舊假裝鎮定的開口:「妾身會派人再尋一個一模一樣,不、更加精美的瓶子回來,相公不會怪罪吧?」即使如此,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,不過是只花瓶罷了,聽說那只花瓶還是只贗品呢,真不曉得自家相公為何要如此珍惜那麼一只瓶子,難不成他還會因此休了她?說到底,她是某大戶的女兒,花瓶這東西,要幾個有幾個,何必在意?想到這裡,她的語氣也愈發放肆起來。沒辦法,恃寵而驕似乎是大多數千金小姐的通病。

    瓶子?他在那一瞬間清醒過來,不再理會後頭妻子的絮絮叨叨,急忙披著一件外衣下床,心焦急喊:「妳摔了哪個?妳摔了哪個!」跑入廳中,映入他眼裡的是她曾經的淡然微笑、倔強的憂傷,及不論何時都冷靜自持的清冷嗓音。如今,他在她面前化為一堆碎片,片片剜著他的心。瓶中的水汨汨流出,沾在開得豔紅的花上,那是她送他的最後一句話:「花瓶沒有心,但也許她懂了情。」

    只可惜他永遠不會明瞭。

    「我不過是只花瓶罷了。」這句話不斷的縈繞在他的耳邊,花瓶內的水似乎也把他的心澆熄了,他突然感到疲累。旋身對上妻子的眼,嘴角勾出一抹澀然:「是啊,不過是只花瓶罷了。」

    他的妻子不會懂,為何花瓶是贗品而她的夫卻仍珍惜它、喜愛它,就像他亦不會懂,她用淚竭盡一生為他構出的情話。

 

 

 

番外

    當她從百年的沉睡中醒來,迎上的是一雙盈滿好奇的眼眸。

    「為何這般盯著我瞧?」她彎下身子與那孩子平視,饒有興趣的問。

    「爹說妳是咱家的傳家寶,我特地溜來看個究竟。」小男孩振振有辭,只是那奶聲奶氣卻又努力想裝成大人的樣子讓她忍不住噗哧一笑。她努力的壓下笑意,溫和的開口,說:「哦,那你可瞧出什麼來了?」

    「……妳很美。」說完後男孩低下頭撓撓臉頰,復又抬起頭來,眼神真摯且透澈,一臉認真的說:「我學的知識還太少,等我長大了學遍天下書,定能找到最符合妳的詩詞。」

    她看著男孩的一臉正經,最後摸了摸他的頭,微笑著答好。

    「唉呀小少爺您怎自個兒跑這來了,夫人找您找得緊呢。還有啊這花瓶可碰不得,它可是老爺的心頭寶。好了好了您快跟奶娘走吧。」一名少婦自門外進來,還略微喘著氣,臉上卻是如釋重負的輕鬆。她一邊說著責備的話一邊將男孩抱起往門外走去。

    她目送頻頻在奶娘懷中回頭的男孩離開,臉上帶著淺笑。男孩的童稚聲線穿過窗櫺:「奶娘,我可以將她帶到書房麼?」

    「不行的小少爺,那可是珍貴的寶物,要好好收著才是,怎的能拿出去書房?」

    「但是她會寂寞呀!」

    「它?小少爺甭說笑,等教其他人聽見了傳去夫人那兒可就不好了。它不過一只花瓶,花瓶是沒有生命的。」

    「妳胡說!她有生命!」

    「……哎,奶娘服您了,它有生命,有的有的。不過即使它有生命也沒有心,沒有心又怎麼會寂寞……」

    她聽著聲音漸行漸遠,臉雖仍帶著笑卻慢慢浮上一絲複雜,似嘲諷又似無奈。愚人,當真瞧不見便不存在麼?莫怪世上癡人多,全教愚昧遮了眼;卻又笑不得,畢竟只能安於現狀莫可奈何。

    她閉上眼,沉澱心神。

    此後男孩常藉機溜進倉房,而她總是淺笑著聽著男孩的話噢,偶有趣事偶有抱怨。一直到後來,突然有天男孩不再來,突然有一天她被帶離開,帶離那個讓人窒息的倉房。

    她被帶進一間房內,意料之中的在那裏看見男孩、不,也許已十六歲的他不再算個男孩了,他躺在床榻一臉病容,他瞧見她,嘴邊勾起一抹虛弱的笑,示意那些人將她安置於桌後把他們遣退。

    她盯著他的臉有些恍然,明明才幾年不見怎的覺得他陌生了,似乎不再是他,她抿唇猜想,大概是病了才讓以前調皮的他變沉靜。

    「大夫說我無藥可醫了。」他低低開口。她看著他,沒有接話。

    他沒有看她,只是望著遠方,眼神空洞,連帶的他的聲音也空靈起來,他說:「我讀了如此久的書,卻也找不上能與妳匹配之詞。不過若勉強要說的話,倒是有一首……」

    她螓首微偏,勾著他熟悉的微笑,春日的寧靜時光只餘他一人的聲音飄盪於天地:「其形也,翩若驚鴻,婉若遊龍。榮曜秋菊,華茂春松。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,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……」他的音調漸微,直至再也聽不見為止。房外哭聲不絕,她的笑容沒有斂去,反而唇形略掀,為他接續下去:「遠而望之,皎若太陽升朝霞;迫而察之,灼若芙蕖出淥波……」豈不正是曹植 洛神賦?

    襛纖得衷,修短合度。肩若削成,腰如約素。延頸秀項,皓質呈露。芳澤無加,鉛華弗禦。雲髻峨峨,修眉聯娟。丹唇外朗,皓齒內鮮,明眸善睞,靨輔承權。瑰姿豔逸,儀靜體閑。柔情綽態,媚於語言。奇服曠世,骨像應圖。披羅衣之璀粲兮,珥瑤碧之華琚。戴金翠之首飾,綴明珠以耀軀。踐遠遊之文履,曳霧綃之輕裾。微幽蘭之芳藹兮,步踟躕於山隅。轉眄流精,光潤玉顏。含辭未吐,氣若幽蘭。華容婀娜,令我忘餐。忽不悟其所舍,悵神宵而蔽光。於是背下陵高,足往神留,遺情想像,顧望懷愁。冀靈體之複形,御輕舟而上溯。浮長川而忘返,思綿綿而增慕。夜耿耿而不寐,沾繁霜而至曙。悵盤桓而不能去。

   

    「連這花瓶一起,同少爺下葬!」

    「老爺,這可是傳家寶……」

    「傳家?想我族氏一脈單傳,今我兒已死,還有家能夠傳麼?」

    「老爺年輕力壯,若──」

    「荒唐!」

    是年仲春,她同他被深埋於土下。不消數年,她被盜走,輾轉流於各處。至於之前或是以後,都是另一個說不完的故事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-End.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a09883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